不妨换一个角度来读贾浅浅
当我们谈论贾浅浅的诗歌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当她再一次被社会舆论捧上高峰时社会在凝视什么?近期贾浅浅因为入围了中国作协会名单,屎尿屁文学突然又如洪水般涌入了大众的视线,所及之处无不是民众对她的冷嘲热讽。于是我也去趁着热度瞻仰了一下那几首流传最广的诗歌。可能是因为已经有心理准备,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惊讶亦或是嫌恶,而是一种极具官僚主义特色朋克的朦胧荒谬感。
网络上对贾浅浅的正经争辩不论褒贬无非只有两个起点:她那个贼有名的爹贾平凹和她其他还能入眼的诗。前者从贾浅浅作为文二代的出圈为例批判了中国学术界裙带关系的泛滥以及权力的腐败对文艺创作的垄断,后者从文学的角度分析了收录在其作品集《椰子里的内陆湖》里的诗歌并得出结论虽然贾浅浅造诣不高,但也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不堪。我完全同意两边的说法,但从这个热点体现出的某一点令人回味无穷:我们作为看客其实是隔了两层膜在品读贾浅浅的诗的。第一层是贾浅浅之个体,第二层是贾浅浅之事件,之后才轮到贾浅浅之作品。作为中国知名作家的女儿,就算贾浅浅本人再才华横溢,也很难不作为父亲的影子苟延残喘着;互联网对猎奇的病态追求更是进一步将作者和作品粘合在了一起,反方向鼓励人们将对作品的嗤之以鼻投射到作者身上。
有趣的是,即使我们以新批评的作品本体论来看待贾浅浅的屎尿屁文学,价值上依然得不到任何提升。因为屎尿屁文学的直白叙述是对隐喻,结构,张力,修辞等各个元素的完全否定,作为一个客体是空洞而毫无意义的。如此一来,被剥离了作者背景和引申含义的诗歌被彻底除名,不再以诗歌的形式而存在,转而成为了一种模糊的意识形态。且不谈作者本人是怎么想的,但在我看来,贾浅浅的屎尿屁诗歌创作并不是纯粹的诗歌创作,而是一场注重于反诗歌创作的大型魔幻行为艺术。
那么反诗歌又是一个什么新的名词?这一切都可以追溯回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诞生的艺术运动,达达主义。达达主义并非是某一类艺术流派的指代名词,而是一场通过挑战传统美学从而对社会价值观发起的无声挑衅,一个颠覆现代艺术标准对无意义和无秩序的无尽追求,也是一种反叛的精神和对美学的彻底瓦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达达主义的定义与当代所提出的嘻哈精神是相似的。两者虽都包含了艺术形式,但本质上是一种对生活以及社会的态度。也就是说,我们所需要关注的不是作为作品的艺术,而是作为结构的艺术;作品本身没有任何值得挖掘的引申意义,其价值存在于创作过程中对结构的破坏与在所存结构碎片上重新搭建的物体所象征的可能性,达到对既定标准的完全去中心化。
说到达达主义,就不得不提到马赛尔·杜尚的《喷泉》。即使你没听说过这个艺术家或这件艺术作品,你肯定在网络上欣赏过它的图片。《喷泉》作为达达主义的代表作之一,不仅在主旨上与反艺术极为契合,其表达形式也十分尊重贾浅浅的美学:一个署名“R.MUTT”的小便池。艺术的定义是什么?艺术真的是伟大,纯净,而高雅的吗?一个合格的艺术品需要有什么元素?如果一个人无法完美的回答以上这些问题,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杜尚只是个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呢?现代艺术向我们传达着这么一个概念:因为艺术是生成的,所以审美标准不应该被一个绝对的权威所垄断;比起一个作品的细节或者说它所体现出来的美术功底这些能以客观角度来衡量的元素,我们更应该注重于它的整体与表面之下隐藏着的理念。无论是杜尚的现成品艺术观念还是贾浅浅的屎尿屁文学,都是以叛逆为中心以粗俗为半径,紧紧环绕着现代社会的余孽朝那些早已目瞪口呆的权威们疯狂竖中指。
让我们再把话题扯回诗歌。反诗歌这个名词并不是我个人的发明,而是由智利诗人尼卡诺尔·帕拉首先提出的。他所提议的“antipoemas”概念呼吁诗人抛弃传统诗歌的词藻堆砌,浪漫抒情,和所谓的韵味,并以直率的手法追求对现实的口语化描写。但与绝大多数后现代主义的产物相同,虽然帕拉自称为反诗人,他却无法完全定义反诗歌。与彻底粉碎既定概念的达达主义不同,反诗歌运动的立场并不是以破坏为奠基对现实进行的反抗,而是通过讽刺的力量来扭曲已知的现实。换一种说法,达达主义是艺术的终点站,强迫艺术家们停留在原地围绕着艺术的理念进行自我反思;反诗歌是艺术的延续,允许诗人们跳出文学体裁所限制的框架自由创作,前提是不能脱离诗歌的宗旨本身。
贾浅浅的屎尿屁文学始于达达主义的理念,终于反诗歌的方法。作品集里对污秽物的大量引用呼应了杜尚将小便池送入美术馆展厅的魔幻行为,平铺直叙的文字凸显出了反诗歌的一大特点反诗意。然而有一点值得注意:贾浅浅作为知名作家的女儿,其身份与达达主义艺术家并不相符。如果说达达主义是民众站在外部对于作为他者的权威的解构,那么贾浅浅主义便是权威站在内部对权威的自我解构。放在中国的形式主义大环境来看,贾浅浅对荧幕的破坏象征着体系的完全胜利与同时之于权威和平民之上的优越,而荧幕后目瞪口呆的观众就是当代社会规训权力的最佳养料。贾浅浅这场大型行为艺术的成功,无论是世俗意义还是网络影响上,都代表着对系统的蔑视。系统的自我审视却不会如达达主义所期待的那样在结构崩溃后逐渐完成对艺术的去中心化,而是朝着反方向倒退,加固且加速艺术的中心化和排外化趋势。
从文学的角度上来说,贾浅浅的作品也许一文不值。但从社会意义上来看待的话,这场荒唐的闹剧何尝不是一个伟大的实验呢?你又有什么自信心一口咬定文学的界定线呢?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陷入了一种迷茫。这到底算是正八经的严肃讨论呢,还是瞎编乱造的shitpost呢?我原先是抱着魔征乐子人的心态来调侃贾浅浅的,可写着写着我似乎也被自己的话术困住了,仿佛贾浅浅真的是什么21世纪中国的精神领袖,后现代主义的革命先驱。我作为作者的使命已经到此结束了,或者如巴特所说,我已经被杀死了。至于这篇文章的属性到底是什么就当课后练习吧,还请读者们自行判断。